明朝并非始終是一個閉塞的王朝。明成祖朱棣曾派鄭和率寶船“七下西洋”，堪稱世界航海史上的壯舉，也是中外交流史上的盛事。但由于倭亂等問題，明朝之后又幾度實行海禁。嘉靖年間尤甚，甚至到了閉關(guān)鎖國的境地，外國人無法輕易入境，中國人也不得西行。

徐光啟石像

與此相對，同時期的歐洲迎來了“大航?！睍r代，各國爭先恐后地前去探索未知的世界。在這樣的背景下，耶穌會來到中國，開啟了一次浩大的文化交流與碰撞。而作為當時勇于突破傳統(tǒng)觀念、敢于擁抱新世界的中國知識分子代表，徐光啟在“新世界”的經(jīng)歷與執(zhí)著，值得后人細細品味。

一張地圖

帶來一個更廣闊的世界

徐光啟于嘉靖四十一年出生于松江府上?？h，官至禮部尚書、文淵閣大學士。他不僅為明末重臣，還被譽為“中西文化會通第一人”，為西學東漸、中西交流作出了巨大貢獻。

徐光啟接觸西學、認識新世界的契機是一張世界地圖。萬歷二十一年，因會試屢試不第，徐光啟受友人介紹前往韶州教書。兩年后的某一天，他信步偶至教堂，見到了傳教士郭居靜。短暫的交流，讓徐光啟對于這些來華的西洋人有了初步認識，但并未產(chǎn)生求而問道的意愿。直到幾年后，他見到利瑪竇繪制的一幅世界地圖。地圖中展現(xiàn)的全新的地理觀念讓徐光啟大開眼界，也讓他產(chǎn)生了與這位“海內(nèi)博物通達君子”相結(jié)識的想法。

在傳教士將西方地理學知識傳入之前，中國人依然相信“天圓地方”這句古老的格言，既不知道有萬有引力，也從未見過按子午線、緯線和度數(shù)來劃分的地球表面，更別說什么赤道、熱帶、兩極了。而利瑪竇繪制的《萬國圖志》附有自撰圖解說明，不僅列出南北美洲、非洲南半部以及海中各種島國等，更詳細介紹了五大洲及一些著名的國名、地名、河名等，甚至還引入了對于中國人而言全新的地理觀念，即將地球自北而南分為五帶。此外，地圖中對當時世界各國的文物、風土人情的介紹，也彌補了古代中國對世界地理認識的缺乏與不足。

據(jù)統(tǒng)計，利瑪竇繪制的各種世界地圖，從萬歷十二年起到萬歷三十六年短短的24年間，在肇慶、南昌、蘇州、南京、北京等處翻刻了12次之多。可以說，他帶來的這種全新地理觀念，已經(jīng)被當時中國不少有識之士所接受。

對于徐光啟而言，利瑪竇繪制的世界地圖不僅帶來了地理學概念上的變革，更迫使其對已有的知識系統(tǒng)進行調(diào)整。在這次東西方文化的碰撞中，徐光啟對世界格局有了新的認識，使他沖破傳統(tǒng)文化心理的束縛，放下了當時中國人對外來文明所持有的傲慢，看到了西方文明中值得借鑒之處，并萌發(fā)進一步交流的決心。

一張地圖，讓徐光啟看到了一個更廣闊的世界。他意識到，想要完善自身文化，便不能孤立地存在，要懂得“取彼之長，為我所用”。這奠定了他與帶來西方科技文化知識的耶穌會士的結(jié)交與合作。

外購火炮

軍事領(lǐng)域的“中西握手”

徐光啟與耶穌會士的合作涉及方方面面：數(shù)學、天文、軍事、水利、宗教……他與利瑪竇合作翻譯的《幾何原本》，被認為是西方科學傳入中國的象征之一，對中國的整個科學發(fā)展都產(chǎn)生了極為深遠的影響。但說到合作規(guī)模最大的，當屬徐光啟倡導的軍事與歷法改革。在這兩項改革中，徐光啟代表的不只是開明學者，而且是明朝政府的官員。彼此的合作也不再是因志趣相投而進行的個人交流，而轉(zhuǎn)為帶有全球化色彩的“國家工程”。

徐光啟的書

眾所周知，讓外國人參與涉及國家根本的軍事、歷法事務(wù)，這在中國歷朝歷代乃至世界上很多國家都是不可想象的。然而，在徐光啟及其他一些思想開通的有志官員共同努力下，這個看似不可能的任務(wù)成了現(xiàn)實。雖然，這條邁向國際化之路走得并不輕松。

萬歷四十七年，在明軍幾次敗于后金軍之后，奉旨負責練兵的徐光啟開始運用從傳教士那里習得的西洋火炮知識，在朝中推行軍事改革。泰昌二年，遼東戰(zhàn)局惡化。當年五月，徐光啟再次上疏建議購買西洋大炮，并重申“萬全無虞之策，莫過于此”。當年七月，明朝政府正式派遣張燾和孫學詩為欽差，持兵部檄文前往澳門聘請炮師并購買火炮。葡澳當局非常重視此次交易，很快準備了大炮26門以及葡兵百人、葡人頭目7人、翻譯1名、隨從數(shù)位。然而，抵京不久，葡萄牙炮師在教演火炮技法時發(fā)生炮膛爆炸，導致人員傷亡，引起一批朝臣的反對，最終百名葡兵被全部送返澳門。

崇禎元年，崇禎帝又繼續(xù)派人前往澳門購買火炮。為了鞏固火器在軍中的使用，徐光啟建議“令西洋銃領(lǐng)、銃人遍歷內(nèi)外城，安置大銃”，并建議多造銃器。于是，崇禎帝命徐光啟負責督造西洋火器之任，令澳門葡商留京制造、教演大炮。然而，西洋大炮造法精密講究，既花時間，又耗公費，朝廷最終還是決定繼續(xù)向澳門購炮。

崇禎三年，徐光啟再次派遣傳教士前往澳門置辦火器，同時招募善用火炮的葡兵。由于西洋火炮的威力有目共睹，朝臣對購買火炮本身沒有異議，但對招募葡兵一事多有不同意見。禮科給事中盧兆龍更是上疏反對讓葡人入京，稱不可讓其“躍馬持刀，彎弓挾矢于帝都之內(nèi)”。同時，還提醒皇帝以白蓮教為鑒，警惕天主教的發(fā)展。生性多疑的崇禎帝最終采納了盧兆龍的建議，原本已經(jīng)北上的葡兵又一次被送返澳門。

重修歷法

接受異質(zhì)文化的轉(zhuǎn)型壯舉

與火炮購買歷程相比，歷法改革的國際化之路走得更遠。

網(wǎng)絡(luò)配圖

中國古代的天文學以歷法和觀測星象為中心，常被稱為“天學”。它不僅僅是一種學問，更帶有服務(wù)于王權(quán)政治的歷史特征。明朝使用的《大統(tǒng)歷》在元代郭守敬編制的《授時歷》基礎(chǔ)上刪定而成，前后“承用二百七十余年，未嘗改憲”。然而，隨著時間推移，《大統(tǒng)歷》的推驗開始不斷出現(xiàn)誤差。

與此同時，耶穌會士翻譯或撰寫的一些西方天文著作，讓中國的有識之士看到了西方天文、歷算之學的先進之處，并深刻認識到傳統(tǒng)歷法存在的問題。于是，徐光啟、李之藻、周子愚等人嘗試將西洋歷法引入中國歷法體系，對傳統(tǒng)歷法進行改革。徐光啟更是明確呼吁將西洋歷法與《大統(tǒng)歷》“會通歸一”，以西歷之長補《大統(tǒng)歷》之不足。

然而，并非所有朝臣都支持這種以西洋歷法來改革中國歷法的方式。史書記載：“朝臣嘖有煩言，多不滿于公?！泵鎸ν瑑姷呐艛D和指責，徐光啟最終選擇托疾請假，屯田于天津。

至崇禎朝，徐光啟開始得到重用，重提編修歷法一事。崇禎二年六月遇日食，徐光啟依照西法，欽天監(jiān)官員依照傳統(tǒng)中國歷法，同時進行推算。結(jié)果，西法得驗，而“欽天監(jiān)推算日食前后刻數(shù)俱不對”。崇禎帝對欽天監(jiān)極為不滿，隨后禮部奏請開局修歷。同年九月，徐光啟奉旨督領(lǐng)修歷事務(wù)。這一次，西洋人真正參與到改革工作之中。因徐光啟舉薦，傳教士龍華民、鄧玉函率先參加歷法編修工作。次年，因鄧玉函去世，徐光啟又征湯若望、羅雅谷前來接替其工作。在徐光啟的主持下，西士與歷局館生們不遺余力地譯書制器，使修歷工作取得較大進展。

徐光啟奉旨負責修歷時已年近古稀，歷法編修終究沒能在他有生之年徹底完成。為保證修歷工作順利運行，徐光啟去世前精心挑選了自己的門人——同樣尊重西士、認可西學的李天經(jīng)為歷局接班人。崇禎八年，李天經(jīng)向朝廷進獻了剩余的全部歷書，為歷法的編修畫上圓滿句號。

《崇禎歷書》的編修，標志著中國傳統(tǒng)天文學的一次轉(zhuǎn)型，也是東西方文明的一次偉大交流會通，更是當時政治、文化環(huán)境仍較為封閉的中國通過包容并接受異質(zhì)文化而融入世界的一次壯舉。

廣交天下

積極影響海派文化形成

在與西士的交往上，徐光啟的態(tài)度頗為真誠、意識更為超前。利瑪竇入華，帶來了三棱鏡、地球儀等各種西洋奇器，一時間引得文人士大夫爭相交往。然而，這樣的交往多基于好奇心理。在許多中國人看來，這些西洋人不過是“西夷”而已。徐光啟卻不同，他秉持陸九淵“東海西海，心同理同”的理念，突破狹隘的民族觀，真心敬服西士的學識，將其視為良師益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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與徐光啟有過直接交往的傳教士，有明確史料記載的多達20多位，來自意大利、葡萄牙、法國、西班牙等多個國家。通過與這些西洋人的交往，徐光啟不僅學到了西方科學知識，還對西方的文學、哲學、邏輯學以及風土人情有了一定的認識，既開闊了思維，也拓寬了眼界。

除自身廣交西士之外，徐光啟也積極鼓勵門人弟子與之交往。例如，他在天啟元年給門人鹿善繼的一封信中，囑咐其向西士請教，學習西術(shù)、制造西器。信中還稱贊西士“皆棄家學道，勸人為善者，兼之博涉通綜，深明度數(shù)”，并稱“若得訪求到來……深于守御進取有所裨益矣”。

徐光啟的這種國際胸懷，對故鄉(xiāng)的海派文化形成也產(chǎn)生了積極影響。明末時期的上海，只是富饒江南地區(qū)中一個不怎么起眼的小縣。然而，因為這里是徐光啟的家鄉(xiāng)，自萬歷晚期至康熙前期，有多達34名西洋傳教士來到上海，為這個縣城增添了國際化的氣息。至晚清，一度被禁的耶穌會重返中國。為紀念徐光啟并傳承當時的偉業(yè)，耶穌會將上海的徐家匯設(shè)為江南傳教區(qū)的中心。他們在此建造了許多西式的機構(gòu)和建筑，推動了上海的近代化進程。

徐光啟無疑是一位擁有世界眼光的先行者。面對全球化帶來的沖擊，他懂得“相資為用，互助以成”，以實現(xiàn)東西方文化上的互補。愿意正視異質(zhì)文化，努力去理解并融會貫通，或許是這位先驅(qū)帶給我們最鮮活的啟示。

(作者單位：上海社會科學院宗教研究所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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