摘要:以后的明、清,僅從臺諫制度角度看,中國再也沒有恢復到唐宋的水平。明清雖都有臺諫制度,但在初年都有嚴酷的文字獄,不少士人因文獲罪,甚至喪命?!安粴⑹看蠓蚣吧蠒允氯恕钡娜兆釉僖矝]有了。
今天大凡一個中國人,尤其是漢族人,多少會背幾首唐詩宋詞,這往往是他或她在孩童時期在父母或老師的督促下背會的。而對其它時代的詩詞文學作品,如《詩經(jīng)》,《楚辭》,《漢賦》,《元曲》和明清小說等,卻鮮有這樣的背誦。我們很少想過,為什么是這樣?這也許是因為詩詞合轍押韻,朗朗上口,很容易引起孩子的興趣和朗讀的愿望。那又為什么是唐詩宋詞呢?因為它們譴詞優(yōu)美,造句雅致,意境幽遠,神情豪放。進一步的問題是,為什么是這兩個時期?唐宋時期有什么特殊的地方使得使其詩詞別具風韻呢?
首先能想到的,是詩人、詞人的不同。不過當我們說這兩個詞的時候,要小心別產(chǎn)生誤解。因為在當今,詩人似乎是一種專業(yè),他以作詩為主,也多少以詩謀生。而在唐宋時期,沒有專業(yè)的詩人,一個人作詩作詞,只是感情的舒發(fā);即使詩詞被傳唱,也不收版稅。吟詩作賦只是文人士大夫的一種生命表達。若說他們有什么職業(yè)或?qū)I(yè),那就是作一個“士”或“君子”。所謂“士”,按今天的說法就是文化精英;在傳統(tǒng)中國的社會結構中發(fā)揮著關鍵性作用??鬃诱f,“士志于道”,就是說,士的使命就是探究、施行和維護天道。所謂“天道”,就是自然萬物與人間社會的基本規(guī)則。
天道太高,理性有限的凡人怎能得知?一是借助“民意”,即所謂“天聽自我民聽,天視自我民視?!币皇强渴縼硖骄?,即所謂“仰觀天則,俯察人事”。而這樣做的,不僅是一個士,而是許多個士;不僅是一代人,而是世世代代。于是形成了文化傳統(tǒng)。在世界的其它地方有猶太教,佛教,基督教和伊斯蘭教,在中國有儒家。人間社會的治理,表面上看,有世俗政權。在人類歷史的絕大多數(shù)時間里,它們的創(chuàng)立只是因為掌握了暴力優(yōu)勢,奪得統(tǒng)治權也多是滿足“坐天下”的私念。而政府的正路應是提供公共物品,遵行天道。這時士的作用就體現(xiàn)出來了,他們進入政府,提出建議,糾正錯誤,目的就是將這個追求私利的政治集團引導到遵從天道的軌道上來。
然而世俗政權與士之間的合作并不確定。有時合作得很好;有時不能很好合作;有時根本不能合作。極而言之,政府“有道”的簡單標志就是能夠與士合作,合作的形式就是制度化地引進士,并保證他們發(fā)揮作用,反過來也就能夠保證政府的“有道”;政府“無道”的簡單標志就是不愿或不能與士合作,因而因缺乏士的匡正而“無道”。對于士來說,一般就有兩種對策,即孔子所說“天下有道則見,無道則隱?!币馑际钦f,如果政府愿意聽取批評和建議,士就參政幫助他們;如果不愿意,士就退出。
提到“隱”,就會想到陶淵明,他是“無道則隱”的經(jīng)典。他曾五次出仕,不只是為了糊口謀生,還因心有不甘,不愿輕易斷定天下無道。當他最后一次失望時,就義無反顧回到田園,縱然窮困,也不再“見”。何以見得他此時已斷定“天下無道”?他在其“感士不遇賦”中感嘆屈原,賈誼,董仲舒,李廣,張釋之等之不遇,也就是在反過來譴責當權之無道;而最終是用來比喻當世的政治黑暗。魏晉篡權而又被篡,靠的是暴力和陰謀。怎會再相信天道,怎能聽得進道德勸誡?而一旦選擇歸隱,陶淵明就真正隱到底了;達到了“此中有真意,欲辯已忘言”,“俯仰觀宇宙,不樂復何如”的境界。
不過,孔子雖說“無道則隱”,但對他自己卻說“天下有道,丘不與易也!”是說他寧愿顛沛流離到列國辛苦游說,也不愿生活在有道的安寧世界中。孟子也說過,“天下有道,以道殉身;天下無道,以身殉道?!边@說明儒家圣賢說“隱”只是針對一般情況,他們對自己都有更高的要求,即以自己的辛勞與生命,知其不可為而為之,拯救天下于無道。所謂“以身殉道”,可以是像屈原那樣投汨羅江,也可以像比干那樣直諫而死,還可以是荊軻刺秦王。實際上,在儒家的政治圖景中,可以幫助的政權是有道的,無道的政權則已經(jīng)失去了政治合法性,已沒有資格再作“君”了。既不是“君”,就可以通過革命推翻。所以孟子說,“只聞誅一獨夫紂,未聞弒君也?!?br />
雖然儒家認為革命是糾正偏離天道的最后手段,但也強調(diào)不應輕易發(fā)動??鬃优u《武》樂“未盡善”;王陽明也曾說過,“文王在時,天下三分已有其二;若到武王伐商之時,文王若在,或者不致興兵,必然這一分亦來歸了?!备锩吘挂餮?,代價太大。歷史地看,通過革命革除暴政的情形還屬少數(shù),其作用只是警示,不可能作為經(jīng)常性的手段糾正世俗政權的錯誤??梢韵胍姡窟M入政府,通過進諫匡正政治缺失,則是保證世俗政權不太遠離天道的主要形式。
不過由于有了革命,改朝換代就是糾正偏離天道錯誤的長期性制度安排。尤其是目睹前一朝代如何崩潰的新朝政治領導人,會深刻反思,總結經(jīng)驗,以避免重蹈覆轍。他們更擔心后代子孫不知“無道而失天命”的道理。周公曾說,“我擔心子孫后代,不能敬天理民,繼承先王光榮傳統(tǒng),不知得天命之不易,也不能參透天道,從而失去政治合法性?!碧铺谝苍f過,“朕年十八,猶在民間,百姓艱難,無不諳練。及居帝位,每商量處置,或時有乖疏,得人諫諍,方始覺悟。若無忠諫者為說,何由行得好事?況太子生長深宮,百姓艱難,都不聞見乎!”正是有這種政權變換的前例和欲保天命的長遠視野,使得新政權的創(chuàng)立者同時就是一個制度創(chuàng)立者。在這一制度中,核心內(nèi)容是糾正政治領導人偏離天道的錯誤;最重要的形式就是諫議監(jiān)察制度。
有文字記載的諫議制度創(chuàng)始于周,經(jīng)漢代形成制度框架,到唐宋則發(fā)展成熟。如上文所述,這不僅歸功于歷史傳統(tǒng),也要歸功于朝代創(chuàng)始人。唐太宗深知,“主若自賢,臣不匡正,欲不危敗,豈可得乎?”有唐一代,未有一個臺諫官員因言被誅(胡寶華,《唐代監(jiān)察制度研究》,商務印書館,2005,第217頁)。宋太祖則直接將“不得殺士大夫及上書言事人”的“秘密誓約”刻在石碑上,并警告子孫不得違背,否則必有天罰。這就是對士的參政和諫議制度的憲法式的保證。有了這樣一個基本原則,才能創(chuàng)造一個“有道則見”的環(huán)境,諫議制度才能發(fā)展成熟,也才能不是一個擺設,而發(fā)揮真正的功效;當然這一制度的創(chuàng)立者及其子孫后代也因此受益。
實現(xiàn)諫議功效的最重要的規(guī)則,就是保證士大夫和臺諫官員有最充分的發(fā)言權利。錢穆說,諫官就是監(jiān)察皇帝的(《中國歷代政治得失》,三聯(lián)書店,2012,第82頁)。如果皇帝有錯不提出批評,那就是尸位素餐,應該辭職。對于宰相及百官,那更可以“風聞言事”,即可以對消息來源保密,或有失實也不受責罰。如果皇帝都可以批評,還有什么話不能說?如果嚴肅的政治批評受到鼓勵,作為文化副產(chǎn)品的詩詞又會有什么禁忌?
我們已經(jīng)知道,所謂的詩人詞人們其實就是活躍在唐宋政治舞臺中的士大夫,他們中的大多數(shù)人都擔任過臺諫官員。如唐代的陳子昂,李白,杜甫,白居易,杜牧,張九齡,高適,
王維,張說,柳公權,崔道融,元稹,司空曙等(傅紹良,《唐代諫議制度與文人》,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,2003,第108頁);宋代的范仲淹、歐陽修,司馬光,蘇軾,王安石等。作好詩的制度條件是,要排除任何外在威脅對內(nèi)心創(chuàng)造過程的干擾。顯然諫官和詩人這兩種身份之間存在著互動,而共享著同一文化精神。
這種文化精神起源于他們自幼受到的“以身殉道”的教育。一個最經(jīng)典的故事就是蘇軾幼時,母親教他讀《范滂傳》,讀到范滂受宦官迫害赴死,其母從容相送的情節(jié)時,蘇軾問母親,“我長大之后若作范滂這樣的人,您愿意不愿意?”母親回答說,“你若能作范滂,難道我就不能作范滂的母親嗎?”(轉(zhuǎn)引自林語堂,《蘇東坡傳》,百花文藝出版社,2000,第26頁)既然生命的意義與天道聯(lián)系在一起,士的精神就超越了世俗的利益和權力,當然也就超越了最大的權力——世俗政權。在這時,雖然士在世俗層面要在君的面前以“臣”自稱,但在精神上卻是俯視著他。因為君生來就有著一個巨大的俗物——權力讓他們難以超脫。這種心態(tài),黃宗羲總結得很是精辟:“故我之出而仕也,為天下,非為君也;為萬民,非為一姓也。”(《明夷待訪錄》)
“士志于道”的最直接表現(xiàn)就是進諫。尤其是擔任諫官之職而不進諫,反而感到惶恐。白居易“初授拾遺”一詩寫道:
……
天子方從諫,朝廷無忌諱。豈不思匪躬,適遇時無事。
受命已旬月,飽食隨班次。諫紙忽盈箱,對之終自愧。
當他最初擔任低級諫官還不到一個月時,并沒有鉗制輿論的惡劣環(huán)境,只因還未出現(xiàn)值得批評的事情,就對自己沒有盡責感到羞愧。
范仲淹認為宋仁宗想率群臣向太后祝壽是公私不分,上書反對,并建議皇帝可率皇族在內(nèi)廷“行家人之禮”;他的舉薦人宴殊嫌他惹禍。范仲淹于是致信宴殊說,自己“信圣人之書,師古人之行,上誠于君,下誠于民”,對皇帝過失就應“有犯無隱,有諫無訕”;如果您“求少言少過自全之士,則滔滔乎天下皆是”,又何必推舉我呢?(轉(zhuǎn)引自李涵等,《范仲淹傳》,中州古籍出版社,1991,第29頁)
士大夫們很清楚,進諫就是行道。歐陽修對范仲淹很是欽佩,在《上范司諫書》中說,
天子曰是,諫官曰非;天子曰必行,諫官曰必不行;立殿陛之前與天子爭是非者,諫官也。宰相尊,行其道;諫官卑,行其言,言行,道亦行也。
這不僅是歐陽修與范仲淹之間的互相砥勵,而且道出諫議制度的基本目的,也描繪出它的行為方式。所以士大夫們有著維護這一制度的高度自覺。面對王安石對臺諫官員的打壓,蘇東坡在《議學校貢舉狀》中說,“然觀其委任臺諫之一端,則是圣人過防之至計;…… 言及乘輿,則天子改容;事關廊廟,則宰相待罪。”用世俗政治懂得的話來說,“陛下得不上念祖宗設此官之意,下為子孫立萬一之防?朝庭綱紀,孰大于此?”(轉(zhuǎn)引自林語堂,2000,第118~119頁)既然沒有比這更重要的,這種通過進諫對皇帝的直接制衡,就是基礎性的憲政原則。保證它的存在,就是保證所有派生制度與政策能夠及時地糾正錯誤,也才能保證凡人做出決策大致能遵行天道。
據(jù)胡寶華統(tǒng)計,在唐代近三百年的歷史中,約有171起向皇帝的進諫事件,“除去3次結果不明以外,其余未能納諫者54次,納諫者114次,進諫成功率為68%?!?2005,第215頁)據(jù)宋靖統(tǒng)計,北宋自仁宗朝至欽宗朝止,“封還詞頭共25 例,其中成功事例15例, 未被采納者7例,不可考者3例。中書舍人通過封還詞頭的方式直接改變決策的事例占 60 %?!?“封還詞頭與北宋的封駁制度”,《史學月刊》,2007年第11期。)所謂“封還詞頭”,就是負責給皇帝起草詔書的中書舍人可因認為詔書內(nèi)容有問題而駁回,這是一種直接諫止皇帝錯誤決策的手段。過了這一關,還有門下省,更是審查皇帝詔書的正式機構,發(fā)現(xiàn)問題駁回被稱為“封駁”。
因而,唐宋朝庭發(fā)出的詔令,才可能既不是一個人的一時意氣,也不是一個人的偏私之舉,才更接近公正與有效。因而才會有盛唐,才會有富過盛唐的宋代。據(jù)吳慧估計,唐代一個農(nóng)業(yè)勞動力年產(chǎn)糧食約4524斤(《中國歷代農(nóng)業(yè)畝產(chǎn)研究》,農(nóng)業(yè)出版社,1985,195頁),比較一下,1949年到1978年之間,這一指標從來沒有突破過2000斤。據(jù)麥迪森估計,唐代的人均GDP已達450美元(1990年美元),宋代則達600美元(《中國經(jīng)濟的長期表現(xiàn)》,上海人民出版社,2008,第19頁);比較一下,1978年則只有381元人民幣。至于商業(yè)發(fā)達、都市繁華,有《清明上河圖》,《東京夢華錄》為證,這里就不多說了。
正是通過進諫匡君而使道行,百姓安康,社會繁榮,士就有最大的成就感。他們也就會認為,雖然世俗政治角度看,天下由一家一姓統(tǒng)治;但從天道的角度看,天下是士大夫的。所以他們關懷天下,就是關懷自己的天下,天下人的天下。有了這樣的視野,才會有天下豪情。甚至不管有道無道,這天下都是需要擔憂的;如范仲淹在《岳陽樓記》中所說,“居廟堂之高,則憂其民;處江湖之遠,則憂其君。是進亦憂,退亦憂。然則何時而樂耶?其必曰'先天下之憂而憂,后天下之樂而樂’乎!”天下是他們的視野,“君”和“民”都在天下之下,天下之中。
有天下情懷,思緒和想象才能在天地間自由馳騁,才會有風流千古的詩篇,“天姥連天向天橫,勢拔五岳掩赤城”,“我欲乘風歸去,又恐瓊樓玉宇,高處不勝寒”;以天下為己任,才會有張揚而豪邁的人格,“仰天大笑出門去,我輩豈是蓬蒿人”,“天子呼來不上船,自稱臣是酒中仙”;關懷天下,就是關懷天下蒼生,視民如傷,才會有杜甫不朽的“三吏三別”,才會有白居易的“賣炭翁”和“新豐折臂翁”,才會有“安得廣廈造千萬間,大蔽天下寒士盡歡顏”的偉大關照;以進諫為行道,才會痛責諂媚之風,才會有白居易之《采詩官》:
……
郊廟登歌贊君美,樂府艷詞悅君意。
若求興諭規(guī)刺言,萬句千章無一字。
不是章句無規(guī)刺,漸及朝廷絕諷議。
諍臣杜口為冗員,諫鼓高懸作虛器。
……
當然,士大夫們也絕沒有認為自己就是完人,能夠完全參透天道。蘇東坡說,“臺諫固未必皆賢,所言亦未必皆是?!敝栽O立臺諫,是因為“將以折奸臣之萌,而救內(nèi)重之蔽也?!蓖ㄟ^這種內(nèi)在制衡制度,將錯誤消滅在萌芽之中,以避免“及其既成,以干戈取之而不足?!?轉(zhuǎn)引自林語堂,2000,第118~119頁)既然臺諫也是凡人,他們與皇帝、宰相和百官的互動中,就不會百戰(zhàn)百勝。況且他們自己也可能犯錯誤,遭到彈劾。因而,遭受挫折雖不是他們所樂見,也在意料之中。甚至明知如此,也不會回避自己的責任。如韓愈明知諫止過度事佛會觸怒唐憲宗,卻仍堅持上《諫迎佛骨表》,結果是“一封朝奏九重天,夕貶潮州路八千”。
貶謫是士人們經(jīng)常碰到的事情,他們雖然留戀京城,但到了貶謫之地,卻經(jīng)常融入當?shù)厣鐣?,關心民眾,了解下情,交結名士,創(chuàng)辦書院,興利除弊。如在潮州,韓愈幫助當?shù)匕傩諟绯{魚,用自己的薪俸支持學校,而到了袁州則解放了七百多奴婢。而蘇東坡在被貶謫黃州時,發(fā)現(xiàn)當?shù)赜袣霅核?,則立刻上書鄂州太守,要求制裁殺嬰者;并成立了救兒會,向富人募捐,自己也每年出十緡錢,以救貧窮之家的嬰孩(林語堂,2000,第211~213頁)。至于與當?shù)匕傩盏年P系,我在儋州東坡書院看到一幅“坡仙笠屐圖”,畫中蘇東坡頭戴斗笠,腳登木屐,一副本地農(nóng)人打扮,惹得婦孺皆笑,圖中題稱“瀟灑出塵之致”。
貶謫也使士人們經(jīng)歷了一次宦海浮沉,讓他們反省自身,思想激蕩,超越時空,精神升華;也同時激發(fā)他們詩詞靈感。如果沒有被貶謫于江州,我們怎么能擁有“江州司馬”的《琵琶行》,讓我們領略文字描繪的動聽樂曲,還更有“無聲勝有聲”的境界?如果沒有被貶謫黃州,我們怎能擁有蘇軾之“大江東去,浪淘盡千古英雄”的《赤壁懷古》?他雖認錯地點,這首詞仍不失磅礴氣勢,超越意境:“亂石穿空,驚濤拍岸,卷起千堆雪。江山如畫,一時多少豪杰!”
如果士人們注定要為直諫行道付出代價,也許被貶謫是一種最好的形式。它并沒有剝奪士人的公職,而只是讓他們到更偏遠荒蠻的地方去履職。它既是對士人們的考驗和磨練,也是對他們視野的擴展,更是邊遠郡縣的幸運,還是遼闊疆土的某種治理方式。我們所熟知的這些著名詩人、詞人幾乎都有被貶謫的紀錄。反過來說,這正是他們的光榮。如果他們沒有這一閱歷,就說明他們不曾發(fā)出擊中要害的諫言,也不曾有明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勇氣,也就沒有為維護天道付出自己應有的努力。
所以當范仲淹第一次被外貶時,親朋們稱贊“此行極光”;第二次被外貶,同僚們稱贊他“此行愈光”,第三次則被稱贊為“此行尤光!”(李涵等,《范仲淹傳》,中州古籍出版社,1991,第60頁)。“光”即光榮。蘇軾從儋州北返途中游金山寺,看到一幅自身以前的畫像,便題畫云:
心似已灰之木,身如不系之舟。問汝平生功業(yè),黃州惠州儋州。
用三個流放地作為他一生功業(yè)的標志,不正說明蘇軾自認為的一生價值所在嗎?這里既包括犯顏直諫所起的作用,也包括在邊遠郡縣利民生、興文化的舉措,還包括政治生涯波蕩起伏對他的心路歷程的影響,精神升華的推動。
既能“以身殉道”,就會無畏和勇敢。孔子說,“仁者必有勇,勇者不必有仁”。士人的勇敢不僅體現(xiàn)在直言極諫上,也體現(xiàn)在危難時和戰(zhàn)場上。韓愈只身前去宣慰藩鎮(zhèn)首領王庭湊,唐穆宗擔心他遭殺害,告誡他不要“馳詔徑入”,但韓愈卻認為“止,君之仁;死,臣之義”,“日馳三百自嫌遲”,最后完成使命(李道英,《韓愈》,春風文藝出版社,1999,第24~25頁)。北宋時范仲淹經(jīng)略西北,民謠頌之“軍中有一范,西賊聞之驚破膽”,最后迫使西夏元昊稱臣請和(李涵等,1991,第93~110頁)。
可以想見,勇敢與無畏可以增加詩詞中之豪氣。南宋時岳飛身為軍事將領,為后人留下一首“仰天長嘯,壯懷激烈”的《滿江紅》;辛棄疾青年時在金起義,以數(shù)十人攻上萬人之軍營擒叛徒;他在《京口北固亭懷古》中回憶道,“四十三年,望中猶記,烽火揚州路”;還是在北固山上,陳亮向北?望,遙想謝安,“正好長驅(qū),不須反顧,尋取中流誓。小兒破賊,勢成寧問強對!”陸游到陜西南部籌劃北伐,登高興亭北望終南山,“悲歌擊筑,憑高酹酒”,想象著長安“灞橋煙柳,曲江池館,應待人來。”
當然,由于各種原因,由于文明的悖論,南宋終被蒙古所滅。文天祥率兵抗元,兵敗后被俘,至死不降。他的《過零丁洋》氣貫長虹,留下“人生自古誰無死,留取丹心照汗青”的詩句,讓人讀之每每感奮不已。而最后崖山之戰(zhàn),宋軍戰(zhàn)敗,陸秀夫背宋幼帝投海殉國。據(jù)說當時有十萬軍民隨之投海。他們非為宋朝殉身,而是為了一種讓人景仰和懷念的文化陪葬。這是一種能產(chǎn)生宋詞的文化。而元朝的統(tǒng)治,除了任意侵犯漢人的人身和財產(chǎn)外,最重要的,就是削弱了自周以來不斷發(fā)展成熟的文化??婆e制被取消,直到很晚才恢復;雖保留了御史臺制度,諫議制度卻不復存在;元帝雖表面尊孔,卻只是為維護統(tǒng)治而用;唐宋時期的匡君以行道的制度毀于一旦。
以后的明、清,僅從臺諫制度角度看,中國再也沒有恢復到唐宋的水平。明清雖都有臺諫制度,但在初年都有嚴酷的文字獄,不少士人因文獲罪,甚至喪命。“不殺士大夫及上書言事人”的日子再也沒有了。明世宗嘉靖皇帝因拒諫而仗殺十余名臺諫官員。“風聞言事”也被禁止。清代雍正皇帝將臺諫合一,“使得言官事實上喪失了'匡君過’的功能”(林乾,句華,《言官與康乾政治》,安徽人民出版社,2013,第119頁);他又創(chuàng)立軍機處,架空了士大夫組成的內(nèi)閣和議政大臣會議,也宣告了“中國古老的臺諫制度的完結”;原來的中書省“封還詞頭”和門下省的“封駁”制度完全被繞開,對皇帝的制衡被打破,他的旨意直接下達,再也“不受監(jiān)督,不受約束,不受朝臣的掣肘了”(林乾,句華,第128頁)。
直到近代中國與西方相遇,中國人開始反思自己的文化傳統(tǒng)。但他們非常粗略地把唐宋放在“兩千年封建制度”的大概念下一并拋棄,全然沒有意識到,他們所直接理解的中國文化傳統(tǒng),實際上是對清代殘存的中華文化的理解,已經(jīng)失去唐宋時期所包含的士人的真精神,
那種以天下為己任,匡君以行道的氣概,以及相對成熟的臺諫制衡制度。錢穆說,中國歷代都鼓勵公開發(fā)言,“只有清代不許人講話?!?2012,第157頁)在欽慕西方憲政制度之時,只是忘了,與清代缺少諫議制衡制度相比,確有很大不同;但與唐宋成熟的臺諫制度對比,或可更易理解其中相近之處,即制衡的規(guī)則。
奇怪的是,近代以來中國不少知識分子常有“后說優(yōu)勢”,以與現(xiàn)代西方憲政相比的不足之處,完全否定唐宋為代表的制衡制度;也以“歷史局限性”為由,否定唐宋士人的超越情懷。實際上,任何一個在現(xiàn)代發(fā)展成熟的制度,都是以本社會的歷史資源為基礎發(fā)展起來的?,F(xiàn)代西方憲政民主制度的形成,與復興希臘羅馬文化不無關系;沒有對十三世紀尚有缺陷且未實施的“大憲章”的肯定,就不會有后來英國君主立憲。當代知識分子也從來沒想過,他們的“當代局限性”要遠大過唐宋時期的“歷史局限性”;當他們嘲笑唐宋士人未能完全約束皇權的時候,他們在制衡權力方面的表現(xiàn)卻遠不能望其項背,更遑論憲政。
再經(jīng)文革,花果凋零的中華文化,又被橫掃落葉。只是有一點兒東西漏網(wǎng)。這就是唐詩宋詞。無論怎樣說,家長總覺得應該讓孩子背誦唐詩宋詞。因為它們很美。只是不知道為什么這么美。在中學里,士人們必讀的經(jīng)史子集已被縮略為“語文”。顧名思義,這是一門有關文字技巧的學問;因而詩人就是“語文”很好的那些人。老師在分析詞意和句子結構時,一般不會告訴學生在其背后那宏大深遠的歷史與制度環(huán)境。其實,詞藻排列,終要有精神點睛。那就是士人們心懷天下,傲視君王,替天行道,關愛蒼生的精神。思緒不會被禁忌打斷,才情則裝上自由的翅膀。
除了唐詩宋詞,他們還給我們留下了物質(zhì)的遺跡。當初白居易和蘇東坡都曾被“外放”杭州。如今我們知道杭州為什么那么美了。有白堤,有蘇堤。春天來時,湖風拂面,柳岸聞鶯,姹紫嫣紅。西子湖畔,唐宋遺留的文化密碼在等人讀。當女兒剛讀小學時,我們帶她第一次出遠門就來到杭州。當時的美景我們難以用語言描繪,還好她剛背會了幾首描繪江南景色的唐詩宋詞,其中有一首白居易的《憶江南》:
江南好,風景舊曾諳。
日出江花紅勝火,春來江水綠如藍。
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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